铁炮小水母

这个号不会再更新了,其他的在凹三@YshaLiua

【炎拳】My Home

*利贺田中心

*1w字+

*CPP小料本里的内容


【一】

  货车已经行驶了十来个小时,窗外白雪茫茫,夹带着已经冻成冰碴的雨点,冷气从汽车的每一个缝隙里穿梭而过。朦胧的村镇出现在视野里,时不时被雪掩盖。

  小孩的牙关一直在打颤,裹着很薄的脏毛毯,完全无法抵御冷风。其实在这个时代,除了稀有的祝福者,人类多多少少都进化出了新的能力,比如远超从前的御寒能力,多半是脂肪的成分产生了变化,但是小孩却没有优秀的身体机能,因此大部分被抛弃的小孩很快就会冻死。

  利贺田点起一根烟。他没告诉小孩,那块披在他身上的毛毯本来是垫在地上的,而且里面夹着烟灰和食物残渣,散发着相当的恶臭。小孩大约是嗅觉被冻得暂时失灵了,完全闻不到。


【二】

  利贺田在一座废弃工厂的车库里捡到了这个小孩,利贺田把他搬进车里的时候,小孩已经冻得几乎休克。

  自从利贺田发现了自己的永生者祝福,便对御寒和进食极其敷衍。他一直独自行动,开着装载光盘的货车游走在雪地的各处。很多末日刚到时,人类临时建造的避难所都已经停工,就像这座工厂一样。由于看了许多爷爷留给他的电影,利贺田的想象力比许多人都要好,他擅自在笔记本上记录每个避难所发生的故事。

  有的地方只有数十具尸骨,那就说明资源耗尽,又没法制暖,又没法饱腹,身强力壮的人另谋生路,被抛下的大家相拥着,哭泣着,望着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夜空死去。

  有的地方有上百具尸骨,而且都带着伤痕,或许说明这里经历了自相残杀,可能有人精神出问题了,也可能是争夺资源或是异性,总之大家都惨死于此。

  有的地方一具尸骨也没有,那就说明,曾经在这里苟且度日的人们被大型的生存所收留,他们成为了生存所统治者的阶下囚,后来,这些生存所变成了所谓“国家”。

  这个概念已经离利贺田的认知很远了。

  “国家”,就是很多人聚在一起,互相疏远和打仗的集体。

  他这样和小孩解释。

  “那我的爸妈是去打仗了吗?”小孩问。

  利贺田蹲在火堆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小孩屏住呼吸,他才开怀大笑:“哈哈哈,你很天真哎,你爸妈只是抛弃你了而已,谁管他们去哪了!”

  小孩愣了愣,接着嚎啕大哭。

  利贺田被他吵得头脑发胀,只能伸出手把他眼睛捂上,试图把眼泪塞回去。他的手没有什么温度,也许是因为祝福能力让他的生命停止了流动的缘故。小孩缩着肩膀,不敢再哭,但是利贺田没有把手放下。

  “怎么了,大哥哥?”

  利贺田把手拿开,看着掌心的眼泪和鼻涕。

  “它们是热的哎。”

  “嗯,爸爸说,人的眼泪、血、鼻涕都是热的啦。”

  “我讨厌小孩子总说‘爸爸妈妈告诉我’。因为我得到的知识都不来自爸妈。”

  小孩吮吸着手指,不再说话了。

  “按照逻辑,你应当追问我,‘那么你的知识来自哪里?’。”利贺田自问自答道,“我的父母把我和爷爷丢下走了,爷爷喜欢收集电影,我陪着爷爷到他去世,然后把他埋葬后就开始看电影,一直看到电源耗尽了。”

  “你不会饿吗?”

  “我有永生的祝福能力,所以就算身体机能衰竭也能迅速恢复起来。”利贺田望着燃烧的火,“等我离开家的时候,发现外面已经是冰天雪地了。于是旅行到了现在。”

  “那是因为冰之魔女。”小孩握紧拳头,“只要打败了冰之魔女,我们的春天就会回来哦。”

  利贺田撇撇嘴:“我得走了。”

  “带我走好不好?”

  “嗯,你的下一句话是,‘大哥哥,陪我找爸妈’。”

  “……”

  “我可以带你走,只不过不会替你找到爸妈。我讨厌爸妈这样的存在。如果你在路途中死了,我只能把你丢在雪地里,不然会臭掉。”利贺田拍了拍小孩的脑袋,“你的名字就叫做小安。”

  “可是我不叫小安……”

  “小津安二郎,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导演,所以你就叫小安。养了宠物就要给它取喜欢的名字,你的爸妈没有告诉你吗?”利贺田又自问自答道,“忘记了,现在不存在‘宠物’这样的概念。”

  叫做小安的男孩被利贺田一句接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弄得发愣。他跟上利贺田的步子,走到货车旁边。利贺田没有立刻把车开走,而是将空木箱堆积在一起,泼上汽油。

  他的习惯,就是彻底烧掉废弃的庇护所。这个地方承担了太多人类所导致的悲剧,就不应该发生其他的故事。

  熊熊燃烧的火焰覆盖了整座工厂。

  “大哥哥的爸爸妈妈又在哪里呢?”小安已经明白,即便利贺田说话颠三倒四,有些古怪,他总会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

  利贺田发动了汽车。

  “在天上。”

  “为什么在天上啊?”

  利贺田懒得仔细解释。通过以往的经历,他深刻知道改变一个人固有的认知有多么困难。于是他不想戳穿冰之魔女的谎言,也不想明说,如今留在地球上的人类,都被前往新行星的人所抛弃。

  “因为他们有飞行的超能力……就是祝福啦,我们国家打仗的时候他们不愿打仗,就抛下我和爷爷逃走了。”

  小安很久没说话,利贺田回头,发现他裹紧毛毯,已经睡着了,鼾声很小,在噪音下几乎听不见。


【三】

  利贺田只有一百年前留下的地图,这样的地图在如今被摧毁得千疮百孔的陆地上几乎失去了全部的作用,他只使用指南针,一路向南走,总会遇见新的村镇。

  村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了,利贺田把货车从村口驶入,却没有守卫来拦截,甚至于街上都看不见人影。这里房子并不多,顶部都是半球形的。除了这些看上去是居所的地方,村子里没有任何生产车间,它比利贺田见过的任何一个村镇都要来得祥和平静,就像和雪融合为一体。

  没有人的村子可能已经被抛弃,遭到抢劫或是遇到瘟疫和饥荒,但是这里却笼罩着微薄却令人无法忽略的生命力。

  “大哥哥,你会和我一起在这里住下的对不对?”小安问。

  “如果有房子的话。”利贺田说,“我只是想找一个房子来放我的电影碟片和书,仅此而已。”

  “嗯。”

  “这栋房子看上去比较大。”利贺田跳下车,小安也哆哆嗦嗦地跟着他小跑到门前。

  和其他奇怪的球形屋顶一样,这里的木门没有锁,看样子也不存在机关,利贺田轻轻推了一下就打开了,伴随着一阵沙哑的风铃声。

  “请进来吧。”披着金发的女人走过来,微笑地说。

  小安大声地向她问好,反倒利贺田皱了皱眉,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歪了歪身子,看向女人的身后。

  一个像家中男主人的强壮中年人抱着幼小的女孩,而房间的角落还躺着呼呼大睡的婴儿。一切凛冽的风都被隔绝在厚厚的窗户外,像是两个世界。利贺田没有从房子的任何一处感觉到绝望与扭曲的求生欲望。

  “这是我们的家。”

  “这是我的弟弟小安,我是阿田。”利贺田在餐桌旁落座,“我们的父母在一场雪崩中失踪了,我需要找到村长,获取收留许可。我们会干活,也会做事情。”

  “我们没有村长喔。”

  “嗯?”

  家中的母亲望了望好奇的女儿,又握住了丈夫的手:“我们村子是由一个又一个家庭组成的,父亲、母亲和儿女,只要有稳固而温暖的家庭存在,一切困难都可以被解决,即便在冰天雪地里,也不会感到寒冷。”

  “那么食物从而来?”

  “食物也是一样的,只要有家庭的存在,食物就会出现啊。”

  “制暖呢?水源呢?”

  “是一样的道理哦。”母亲的微笑始终挂在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你们可以居住在道路尽头的空房子,我们欢迎所有新家庭的到来。只要组建了家庭,就拥有了全部的力量,我们不会干涉任何一个家庭的内部事务。”

  “我和弟弟也是一个家,那么我们就可以住在这里了吗?”

  “不对,一个家需要爸爸、妈妈和儿女,至少是三个人。这才叫‘家庭’。只是儿女就不算一个家了。”

  “可是……”

  “一个家需要爸爸、妈妈和儿女,至少是三个人。”男主人重复道。女儿则一边嬉笑一边喊着“爸爸妈妈”。

  “如果没有爸爸妈妈,你们会赶走我们吗?”

  “当然不会,就算没有爸爸妈妈,只要等这个孩子成长到可以生育的年龄,你们就能生下儿女,成为爸爸和妈妈啊。”

  小安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利贺田,利贺田冷着脸把他从凳子里提起来,走出门去。

  然而,背后的一家人没有一点动摇,就像他们的到来和离去并没有任何意义一般。

  “怎么办啊大哥哥。”

  “没关系,我们先去他们所说的房子里住下来。按照气候规律,一场最大的寒潮就要到来了,如今离开,你所面对的也是死亡。”利贺田拍了拍小安的脑袋,将货车驾驶到道路尽头。

  这条主路很长,每走过一百米才会出现岔路口,然后延伸出另一条街道。景色没有任何变化,全都是一栋挨着一栋的圆顶小房屋,积雪都从屋顶滑下,落在房子的四周。

  “找到了。”

  两人打开空房子的门,里面只有简单的家具——灶台、餐桌、三张小床以及浴室。墙壁上的油漆像是新刷过一般光滑,就连木质地板上的灰尘都很少。利贺田点燃柴油灯,房子就变得亮堂堂。这个地方,似乎从被建造开始就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今天先睡下吧。”

  “大哥哥,我很饿。”小安在床上蜷缩一团。

  “啊啊,我知道了。”利贺田翻了个白眼,从堆积在房间角落的行李中找出一箱压缩食品,拿了一个鱼罐头,丢给小安。

  小安坐在床上,打开罐头,十分着急地把带着盐味的鱼干塞进嘴里。盐水都已经冻住了,他只能表情扭曲地等待冰在口中化掉。

  “这些食物都是你的了。”

  “你不吃吗?”

  “又不好吃。如今已经没有材料,也没有人能做出寒潮到来前的美味食物了。靠这些你应该能撑久一些再死。”

  小安把罐头都倒进肚子里,小声地道谢,就背对着利贺田睡着了。

  利贺田等他睡去,才从床上跃起,伸着懒腰出门。


【四】

  利贺田从街尾走到街头,推开一扇又一扇门,这些大同小异的房子里住着大同小异的人,发生着大同小异的事情。一家三口或是一家四口、一家五口其乐融融地共度夜晚,对于利贺田的突然来访只是露出端正的微笑,几双相似的眼睛盯着他,就连嘴角上挑的弧度都是一样的。

  终于,变化出现在利贺田拜访的第三十五个家庭。

  虽然家中还是有爸爸、妈妈、儿子,可是妈妈的身上布满血淋淋的伤口,儿子的一条腿被打断了,房间里除了食物发酵的气味,便是恶臭的血腥味,而面目狰狞的爸爸则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与他们一起进食晚餐。

  “不会痛吗?”

  利贺田站在女人的身后问。

  “不会的,只要有家庭的温暖存在,所有伤口都可以痊愈。上个月的伤,在两周前就已经全部恢复了哦。”女人转过头,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完美的笑容。

  爸爸也朝利贺田笑。利贺田把目光从他手中沾满鲜血的匕首上移开,离开了这个家。


  第五十八个家庭。

  卷发和大眼睛的矮个子女人,与卷发和大眼睛的矮个子男人。他们的相貌特征几乎一致。他们是这个家的爸爸和妈妈。

  爸爸抱着卷发大眼睛的小女孩。小女孩应该是他们的女儿,然而她没有鼻梁,面部中央只有两个气。她的小臂也是萎缩的,手指又短又细,看上去根本无法使用。

  她像尚在呼吸的树枝。利贺田在心里如此想。

  利贺田从女人和男人眼中看到了悲伤。这样的悲伤起初很黯淡,是之前的家庭里没有看见过的情绪。很快,悲伤一点点地从房间里蔓延开来,最后渗透进地板和天花的缝隙之中。利贺田的拜访,就像是打开了开关。

  他们僵持了许久,最后女人嚎啕大哭,扑过去掐小女孩的脖子。

  利贺田离开了这个家。


  第七十二个家庭。

  没有活人的家庭。三具白骨。柴油灯已经灭了。房间里全是厚厚的尘土。窗户被敲碎了,雪都拍打在地板上。

  落寞的家。


  利贺田总觉得自己像是从前逛动物园的人,为生物之间有趣而古怪的举动着迷。他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离开一次又一次,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很快就被覆盖,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利贺田离开第六百六十二个家庭时,站在寒冷的街道,才意识到已经早晨了。

  他慢吞吞地离开这条街道,站在路口,突然忘记了小安在哪个方向。他也忘记了,这是他们来到村镇的第几天。利贺田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或许已经过去更久了也说不定。

  “哥哥,我们要回家了!”

  小安站在前方对利贺田招手。

  “嗯。”



【五】

  利贺田讨厌由爸爸、妈妈、儿女组成的家庭。

  从前的家只有他和爷爷,还有爷爷违法收藏已久的放映机和电影碟片。这些碟片的类型各异,由于年代久远,里面出现的物品都很陌生,语言也和现在不一样,只有知识渊博的爷爷才明白它们在讲述怎样的故事。

  利贺田喜欢超级英雄电影,这些电影充斥着战斗的画面,十分华丽和炫酷,最后总是正义的主角获取胜利,名誉尽享。这样的主角是有魅力的,即便不那么真实。

  爷爷还有许多艺术片,里面充斥着几个世纪前的文化符号,演员们说着高深的台词,爷爷会像解释超级英雄电影的内容一样,跟利贺田详细地解释它们的含义,但是利贺田往往会因为枯燥和单调的画面而陷入沉睡,爷爷会笑着给他盖上毛毯。

  自从前往另一个家园的宇宙飞船陆续起飞,地球上也爆发了各种规模的战争。许多战争的理由是“发达国家的人作为人类的一份子,却垄断了逃生的通道和资源”,而更多的战争,只是因为人们觉得自己活不久了,想做一些从前不被允许的事情。

  总之死了很多人。

  早在计划实施前,利贺田的父母就失去了踪影。他不在意他们去什么地方了。和爷爷躲在地下室里一边躲避战火一边看电影的日子才是最好的。如果家庭是温暖的港湾,那么地下室才是家庭。看完几部影片,利贺田就离开房屋去寻找资源,然后用车把东西装载进地下室,便能撑过几个月。

  过了大约十年,在利贺田二十二岁时,爷爷寿终正寝了,而席卷地球每个角落的大寒潮也正好到来。爷爷死前吩咐利贺田,要收好那些碟片,至于他的尸体,放在街头就可以被冰冻,或许哪天会碎掉,随风飘散。

  利贺田关上门,蹲在地下室里看电影。

  爷爷的碟片实在是太多了,有上万张,都散乱在箱子内,利贺田认为,这些电影足够他消磨时间到死去的一刻。

  利贺田把不同类型的电影用塑料盒收纳起来,也开始尝试着观看爷爷曾经推荐过的艺术电影,只不过总是睡着而已。

  某一天,他看到了一个名字,“小津安二郎”,他记得这是爷爷最喜欢的导演,但是那时在播放他的影片时,自己由于太困而睡着了。

  利贺田把写有《东京物语》字样的碟片放进机器中,开始播放。

  这部电影讲的故事不像超级英雄电影里那样波澜起伏,只是讲述了住在小城中的老两口,与成家立业的子女们短暂相聚并迅速分离、各自回到原有生活轨迹的故事。

  他蜷缩在沙发里,望着黑白影像中,扮演母亲、祖母、儿子、女儿和孙子的演员,演绎着平淡又生机勃勃的故事,最后屏幕闪烁,电影结束了。

  利贺田把脸上滚烫的眼泪擦掉,又开始放映小津安二郎的另一部影片。

  这位导演留下的电影只有不到十部,大多都在讲述家庭的故事,即便影片的结局是离别,也显得十分温暖且充满希望。利贺田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

  他看了很多次、很多次、很多次,直到自己能够背诵台词,都不够。

  利贺田在又一次观看《东京物语》后,突然意识到眼泪是冰冷的。

  他推开地下室的门。

  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盖上了厚厚的灰尘,十分残破。

  利贺田在电影里度过了整整七年,用尽了储存在地下的电源,没有吃喝,也没有规律地睡觉。

  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是他打开《东京物语》的一刻起,他得到了永生的“祝福”。

  曾经的东京,究竟位于地球的哪个角落呢?

  利贺田不知道,但是他想,只要一直活着,就能够找到吧。毕竟他不会死,还可以做许多事情。


【六】

  小安拉着利贺田的手,在雪地里行走。

  走了大约半天,他们终于回到了家里。

  家里的景色和往常一样,只是半年未归,添置了一些新的物品而已。

  “爸爸!妈妈!哥哥回家了!”

  “在外工作半年累了吧?这次要在家里住久一点哦。”美丽的母亲挽起袖子,“妈妈给你做好吃的饭菜。你最喜欢吃的。”

  “……我最喜欢吃的?”

  “哥哥,你最喜欢吃的就是那个,那个啦!”小安笑得很灿烂,抓着利贺田的衣角,“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嘛!”

  父亲摘下眼镜,把报纸折叠好,走到妻子身边说:“今天我来帮帮忙好了。”

  “哎呀,要不是阿田回来,你都不肯挪窝吧。”母亲娇嗔地说。

  “我也给爸爸妈妈帮忙!”小安扑过去,大声说道。

  “那阿田就好好休息吧,先坐在沙发这,晚饭就交给我们好了。”

  利贺田揉了揉眼睛:“我……”

  “不用客气,我们是一家人啊!”母亲温柔地摸了摸利贺田的头发,便转身走向厨房。

  香气很快弥漫而出,是油和肉类炒在一起的气味。

  利贺田呆呆地望着墙上画框里一家四口的合影,他、小安、爸爸、妈妈。合影旁边放着一只纸做的彩色花环,还有小安画的简笔画。

  这就是一个家,对吗?

  一个家可以抵御所有的饥饿,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绝望,还有所有——所有冰之魔女所带来的寒冷。

  不对,冰之魔女是不存在的啊。

  利贺田从口袋里拿出烟,咬在齿间,他想找火柴,但是还没等起身,小安就跑过来,用油乎乎的手把烟拿走,然后揉了揉利贺田的脸。

  “抽烟对身体不好的。”

  不对,我的身体是不会坏掉的。

  “上学的时候老师也说,二手烟也有害人的健康。”

  不对,现在已经没有学校和教育了。

  “新鲜的猪肉汤已经炖好了哦!还有三明治和火腿肉,和你最爱吃的那个。阿田,过来吃饭吧!”

  不对,现在没有人在饲养肉猪了,三明治的概念也消失了。

  利贺田竭力想思考一些有关世界和自己的信息,但是他实在是太疲倦、太疲倦了。他好像已经把这一生的精力都耗费掉了,他脑袋累得转不动了,塞不进任何理智的思绪,他闭上了眼睛。家庭的温暖,把最后一块保护心脏的冰也融化了,变成温暖的水,一滴滴地打在胸膛里,声音很响。


  “一个人生活,觉得日子都变长了。”

  这是《东京物语》里,利贺田最喜欢的台词。


  “嗯,我来了。”


【七】

  家庭是面对困难的最好武器,家庭是一座明亮的灯塔,家庭是人的盔甲。尖顶房屋下的人们总会争吵,有时家庭甚至分裂了,但是圆顶下的人们一定能够包容家人的不足之处,为家庭奉献自我,一起支撑着走下去。

  利贺田是父母的长子,是小安的大哥,所以他承担起收集水资源和电源的任务,每天早晨起床后就开着货车出门。他总觉得车里有点空旷,可能少了什么东西,可是很快就遗忘了这个想法。

  这附近除了茫茫白雪,什么也不剩了。他被雪晃得眼睛疼,最后原路返回,在夜晚到来前回到家中。然而,利贺田总是能带着充足的水和电源站在门口,就像母亲总能采集到肉和青菜,父亲总能砍来木柴,连小安都会买东西,带来许多日用品。

  生活很安稳,工作后就有香喷喷的饭菜来慰劳,每天晚上都能坠入平静的梦乡,第二天早晨再被母亲喊起来吃早餐,继续过着一样的日子。父亲的上班时间不固定,常常因为睡懒觉被母亲斥责。反倒是小安,每天都准时去上学,回来还会告诉家人今天学到的知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像永远不会停止转动的四个齿轮,咔嗒,咔嗒,咔嗒,清脆地。又是一天过去了。

  利贺田抱着小安,想起哥哥的责任就是给弟弟讲一些童话故事,逗他开心。但是他脑袋里已经没有故事了,很奇怪,就像曾经装故事的容器突然消失一样。但是利贺田很快就把烦恼抛诸脑后了。

  “小安,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的梦想是做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的依靠。”

  “除了这个呢?人总是在找寻什么的路上吧?”

  “嗯。”小安抱着腿,笑得很开怀。


【八】

  不知道哪天开始,利贺田开始做噩梦。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和小安。因为他总觉得,任何的不协调或是难过的情绪都会破坏完美的家。

  起初,噩梦还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冰凉的碎片,黑色的碎片,让人心里发慌。

  后来,噩梦有了声音。炮火轰炸的声音,突击步枪的声音,人的尖叫声和哭泣声,也有寒风呼啸的声音,雪崩的声音。

  再后来,噩梦有了画面,甚至慢慢连续起来。

  许多男人和女人排成一列跪在废墟上,有人用枪指着他们的头,扣一下扳机,头就被打散了,变成红色夹带着白色的液体,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数千人像牲畜一样被扣上锁链,穿着整齐的士兵将他们牵出灰暗的城镇,推在后车厢的笼子里。

  一片浑浊沉重的黑暗之中,庞大的飞船撞上了陨石,安静地变成一块废铁。

  阳光艰难地透过灰暗的云层,浮动在窗台上,盆栽开花了,花朵很萎靡,但是它努力活了一周。

  面目模糊的人离开房屋,坐进车厢,车把他们载走,温暖的、布满皱纹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说“爷爷给你看一些宝贝哦,是爷爷从年轻时就藏到现在的”。

  他梦到了很多似乎不存在于世界上的故事。最后的最后,梦里只剩下一块屏幕,屏幕上播放着电影。

  然而,利贺田一醒,就忘记了屏幕上曾放映过什么故事。


【九】

  利贺田的直觉告诉他,噩梦是开始,也是结束,或许代表重要的东西将要被毁灭了。

  他从柜子里找出摄影机,为它插上储存卡,并且充电。

  利贺田告诉小安和父母,他要给他们拍一部电影。

  母亲面对镜头有些害羞,摸着脸说:“我现在不太好看吧。”

  镜头移到父亲的身上,父亲正在喝茶看报,闻言抬起头,扶了扶眼镜:“不要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小安出现在镜头里:“哥哥哥哥!电影是怎么样的啊?”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又凑过来做鬼脸。

  “电影……我也忘记啦,总之等我拍出来,你们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了。”利贺田举着摄影机向后退,仔细地把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清晰地记录下来。从餐桌到厨房,再到床铺,最后转到那面记录家庭的墙上。

  由于房子面积小,这些内容很快就拍完了。利贺田歪了歪头,回头对父母和小安说:“你们来介绍一下自己吧。”

  小安挥了挥手:“我是这个家的弟弟,我喜欢吃好吃的,也喜欢爸爸妈妈和哥哥。”

  父亲点点头:“我是这个家的男主人。”

  母亲扶着他的肩膀微笑:“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嗯……感觉时长还是有点太短了。”

  “哥哥,电影很长吗?”

  “大概吧。”

  “是在拍开心的事情吗?”

  “有趣的事情。”

  “那就是我们家的生活呀!”

  “啊……你说得很有道理。”

  “那拍我们的生活不就好了吗?”

  “说的也是啊。”

  利贺田把摄像机放在柜子上,正好可以拍到整个房子。

  电池显示,摄像机还能运作大约十个小时。

  利贺田笑着向镜头挥挥手。


【十】

  利贺田醒过来,是因为房子的木门被人击碎了。

  “这里什么也没有。”

  端着枪的男人歪了歪头,示意同伴进来。数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士兵涌进房间里。

  利贺田揉了揉眼睛,盘腿坐在房间中央,撑着下巴看向他们。

  “只有一个女人而已。相貌不错。”

  “统计之后,带她回贝赫姆多鲁格,送给那几位大人吧。”

  “她看着有点疯疯癫癫的,还是去生孩子好了。”

  利贺田龇牙笑着说:“你们不能把我怎么样的啦,我是祝福者。”

  “什么祝福?”站在他身前的男人皱眉。

  “秘密。”

  “在贝赫姆多鲁格,你会获得属于你的福利和优待……”

  “不要和她废话那么多。”一名士兵绕过来,用手铐把利贺田的双手拷在一起,将他直直地从地上拉起来。

  “会痛的哎。”利贺田撇嘴。

  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除了关得很严实的窗户以外,就只有利贺田从车上搬下来的碟片和书了。

  “烧掉吧,这些没有什么用。”

  “好。”

  士兵将火柴丢进书堆里。

  利贺田刚从一场很漫长的梦中醒过来,并不想打架或是杀人,他看着电影碟片慢慢被火焰吞噬。一阵恶臭的焦油味充斥着整个房子,几名士兵都感到作呕,把利贺田往房子外推。

  “上车。车就在路口。”

  “我真的受够了这个诡异的地方……”

  “这个女人的房子里没有那种用于汲取营养的装置。”

  “什么?”

  利贺田站在雪地里,抬起手揉了揉眼睛,把手铐的锁解开,抽出放在靴子里的匕首,割烂了士兵的喉咙。

  他倒在地上,血很快渗透了雪层,呈现出棕黑色。

  血是滚烫的。但是血还是结冰了。

  利贺田蹲在地上,看着男人逐渐失去焦点的瞳孔,握住他抽搐的手,缓缓地叹气。


【十一】

  利贺田没有把这群士兵都杀完,因为他没有枪,而恐惧的士兵把他的胸膛打成了筛子。其实利贺田可以马上恢复过来的,但他不想。他朝那群远去的人有气无力地竖了个中指。

  身后的房子还在燃烧,利贺田躺在雪地里等待伤口复原。这样的疼痛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停摆了几年的身体恢复了生命力,祝福催促着他迅速回到之前健康的状态,无论他是否愿意。

  利贺田擦了擦脸上的血污。他没有走进那座房子,缅怀已经变成垃圾的碟片和书籍。

  利贺田从货车上抓起脏毛毯,慢慢地在村庄里行走。

  贝赫姆多鲁格的人已经离开了,大概没有带多少人走,因为这里的人,生命力早就枯竭了,房子里的多半都是干枯的尸体。拥有精神控制能力的祝福者在每个房屋里安置了门禁,只要选择住下来,就可以在温暖的家庭里获取全部的食物和水,甚至有新衣服可以穿,他们身体的能量消耗降到了最低,其余都由祝福者转换“从家庭中感受到的幸福感”来提供。

  利贺田在村口找到了那位祝福者的尸体。他看上去只是一个瘦弱的普通男人,身穿脏兮兮的外套,头部已经被子弹击碎了。利贺田看了一会儿,把毛毯盖在他的脸上。

  “毯子有点脏,我不想要了。”利贺田对他说。

  其实,拥有能力强大的精神控制祝福者,那个名叫“贝赫姆多鲁格”的国家将更加繁荣吧。但是不蠢的统治者都知道,应该彻底抹杀掉所有精神控制祝福者的存在。因为他们太危险了。

  死在村口的男人,只是很弱的精神控制祝福者而已。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在荒废的村子里为许多人造了一座名为“家”的房子。哪怕是孤身一人来到村子,也能在精神世界里与家人相互陪伴。

  可惜,他对于人性的了解太过薄弱了,他只是复制了儿时的记忆。

  一个爸爸,一个妈妈,还有儿女。

  如果想要离开房子,随时都可以走。他这样告诉住在这里的人们。

  人们不愿走了。也许是为了生存,也许只是想继续停留在梦境里面,哪怕梦境很单调。

  比起这一片早已磨灭希望的冰天雪地,还要更加单调。

  “你小看了人的情感啊。”利贺田垂着眼睛,站起身来,没有再回头望向那名已经死去的祝福者。


【十二】

  利贺田的货车车厢彻底空了。

  他唯一庆幸的是,身体修复的过程中,也在没有选择性地,一次又一次筑牢大脑中的记忆。或是爷爷曾经教给他的知识,或是他在不同避难场地所见证的死亡和新生,或是词典里的外文词汇,或是他观看过的数千部电影。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所有细节利贺田都记得清清楚楚,从角色的台词,到镜头的摆放位置,以及片尾出现的工作人员名单。

  “难道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那样?”

  “是啊,有可能。” 

  “是吗?生活太令人失望了。” 

  “是啊。是这样的。”

  利贺田一边自言自语念着台词,一边打开摄影机,播放里面的视频。看着看着,他就笑了,然后把储存卡从车窗里丢出去,收好摄影机。

  货车再次启动了。

  利贺田的胳膊搭在车窗边缘,望着前方的雪。

  “真想再一次吃到热的肉和菜啊。也想完整地拍一部我担任导演的电影。”

  他打了个哈欠。

  “还可以永远活下去,就不必着急了。”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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